张楚,歌迷眼中的忧郁诗人,音乐公司心里的麻烦歌手。人们渴求他的新作,他受不了音乐工业的生产方式。能否改变张楚?两个当初的少年歌迷长大了,作出了自己的尝试。
“您好,我是‘记忆池塘’的销售,您想出售您的一部分记忆吗?”
2013年12月初,张楚写了一篇科幻小说,《时间池塘》。他设计出一个商业公司,收购各记忆。比如“热爱学习”、“美好恋爱”、“驾驶旅行”等等,以声音形式收购,然后加工出售。
这是他给杂志写的一篇专栏。编辑不满意,他有点无奈。“我认为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篇,但编辑说我们要看生活的。我知道,他们就愿意要老百姓读得懂的,消费的。那我就给他们那种东西吧,然后再保留。”
《时间池塘》也是一首歌,收在他即将推出的新专辑里。新专辑完全由他自己打造,自己当制作人,找音乐团队编曲,找创意团队设计封面,找动画团队制作视频,接受媒体采访搞宣传,还要准备出道以来第一场大型演唱会……二十多年来,这是他最忙碌的一段时间。
他没签公司,一人承担了全部事务。他意识到,自己不适合做一个签约艺人,唱片工业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。
至今他最受欢迎的作品仍是《姐姐》,1991年收录在“魔岩文化”出版的内地摇滚乐合辑《中国火》。台湾公司的文案写道:“有人说他是中国最寂寞的歌手,因为他从小四处漂泊流浪;有人说听他的歌特别感伤,因为歌声浑厚苍茫……”在山东和陕西,两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少年都记住了这段话。多年后,他们相继成为他的朋友和合作者。
你到底要什么节奏?
“张楚是个很奇怪的人。他没受过音乐教育,全靠凭空想象,把音符排列组合成一首歌。”吉他手曹钧参与过专辑《孤独的人是可耻的》录音,他说这么多年,摇滚圈仅张楚一人如此。“所以他特别依赖制作人。制作人直接决定编曲,也就是专辑质量。”
《孤独的人是可耻的》编曲异常成功,那是台湾制作人贾敏恕和录音乐手们群策群力搞出来的。张楚的作用是:听。他不断磨贾敏恕:为什么不能这样?为什么不能那样?“他听你演奏,然后说他想要什么样的音色,什么样的节奏。但说乐理,他完全不懂。”曹钧说。
时至今日,张楚在演出排练中仍然如此。“这一块儿我想要马林巴琴,就那个‘嘣嘣嘣’的,不要现在这个‘咣咣咣咣’。”12月初的一天凌晨1点,他对来自加拿大的女键盘手喊道。
《造飞机的工厂》,贾敏恕忙于其他专辑,没有主持。张楚跟新制作人吵得厉害,新找来的录音乐手也配合不好。专辑歌词仍有浓重的诗歌味,编曲的失败却无法回避。每首歌开头听起来都似曾相识。“词还是很牛,但音乐缺了那股直入灵魂的力量。”音乐人姜树回忆他当年的失望。
编曲的问题之外,张楚开始意识到:他的标准,已经与大众标准分裂。“我自己也有问题。那张专辑偏地下一点,以拒绝的姿态在说话。这不太符合人性。人还是愿意期待明亮的东西。”他对南方周末记者总结。
这次失败的合作之后,张楚开始远离音乐。随后好多年,他没写过一首新歌。跟魔岩的商业合约里本来还有第三张唱片,最后不了了之。混迹日本唱片工业多年的老相识蒋涛从日本回来,想把张楚签下来,但发现他“完全不想做音乐”,遂作罢。
想让你开心,就骗你一下
2000年12月31日,张楚把大部分家当丢掉,逃离北京。在西安他租了间房子隐居,只偶尔参加商演以养活自己。北京的房子,他送给了相处十年的女友。这段感情基本告终。
他甚至做了汽车修理工,每天工资15块钱。“那是我表哥的汽修厂,他干得很认真。”1979年出生的王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他给张楚介绍了这份工作。当时上高中的王博正搞摇滚乐队,见到张楚这样的“大神”出现,简直受宠若惊。多年后,他才反应过来:那几年,是张楚音乐上最低迷的几年。
张楚把这几年称为“特别大的错误”、“特别大的遗憾”。一次访谈中,他说:“这四年,我完全脱离了生活轨迹。特别孤独,一种思维再也回不来了。就像特别喜欢一个人,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见到,把那人已经忘了。”
2004年,他受邀参加宁夏“贺兰山音乐节”,当场傻在台上,忘了好几首歌词。2005年,张楚搬到青岛住了一年,除了给当地一家报纸写专栏,偶尔参加演出,就是整天看海。他喜欢海。手机丢了好几次,他总是在想打电话的时候,路边随便买个手机办张卡。为此很多人都找不到他了。
第二年年初,他终于呆腻了,回到北京,签约于名叫“树音乐”的唱片公司,一签八年。公司老板正是他当年的歌迷,1980年出生的姜树。签约时,张楚对他说,自己已经有九首新歌了。姜树大喜,马上向媒体放出消息:当年就要出张楚的新专辑。后来他才明白,这是张楚撒的一个谎。
他朝张楚要那九首歌,得到的回答是“硬盘坏了”。他催张楚抓紧时间创作,张楚连续举手发誓三次,但每次都做不到。“后来我终于发现,他欺骗,不是出于利益,而是像小孩子,我想让你开心,就骗你一下。”姜树说。
张楚的确写下很多断裂的旋律,但没有歌词。这些灵感,他本人并不珍惜。一段时间以后,基本都忘了。每年,他由公司安排接受采访时都承诺:“今年就能出专辑,”每年都食言。
两人关系越来越僵。姜树一肚子委屈:你就这样回报我?张楚朝他要钱,他给得越来越不痛快。2010年11月,张楚缺席了树音乐谈好的一场演出,去香港参加了一个实验性的音乐活动。他觉得后者更好玩。主办方找树音乐索赔,姜树找张楚。两人矛盾彻底激化,张楚提出解约。签约四年多,他一共只给过公司两首新歌。
姜树发现,张楚一点儿也不关心个人利益。他思考的,都是“经济给人性带来的冲击”、“普通人在当今社会的生存空间是什么”之类。一个不考虑自己利益的人,怎么会替别人考虑?张楚又一次成了个体户。
他只是不在乎
2013年12月14日,张楚将在上海举办平生第一场大型个人演唱会。主办方“新翼”演艺公司老板童宁宇说,张楚变得懂规矩多了。他把北京市仲裁委员会的文件拿来,证明自己跟树音乐已经没关系了。双方这才谈成合作。另一个本质进步是:演唱会的23首歌里,至少有5首新歌。
“张楚是艺术家。但做音乐,光艺术家不行,还需要工程师。我就是那个人,”王博说,“我是他和世界的翻译。”西安少年王博后来去了德国留学,现在任职于宝马中国公司。十几年来,他是张楚身边唯一联系至今的朋友。他说有时候感觉自己是张楚的“家长”,尽管他比张楚足足小了11岁。
半年前,他给张楚联系了个活儿:给宝马的传播计划《城市微旅行》做主题曲。一个月,张楚拿出一首歌,《到达》。这一个月,王博经常挂在嘴边的是:“你得交作业了吧?”进棚录音,张楚还是只拿来了曲子。在王博的目光下,他趴在地上写了30分钟,凑齐了歌词。
“深谈无数次,我促成他的一个观念转变:你标准高,大众标准低。你必须先让他们知道你会说话。为这个,你有必要暂时降低标准。这么多年,他到现在才认可。”王博说。
发现张楚不珍惜灵感,王博慌了。他给张楚订了死规矩:哪怕是偶然哼出几句旋律,也要立即用微信或邮件发给他。“过去十几年,这样荒废掉的东西太多了。比如《到达》的原始手稿,如果不是我抢下来,他就扔了。”
“用合约对张楚进行约束,几年内出几张唱片,那是他不懂张楚。给张楚创造好的物质生活条件,等着张楚出作品,这也不行。他的合作者必须是个‘工程师’,而不是商人。”王博这样评价张楚与树音乐失败的合作。
“你们都以为张楚是个情商很低的人,其实他什么都懂。只是不在乎。他觉得这不够‘好玩儿’,不够‘酷’。”王博感叹,张楚居然有两年时间什么没干,在研究天文学和量子力学。这也影响了王博:“我现在想一件事情,经常会用‘好玩儿吗’、‘酷吗’做标准。”但他谨慎避免与张楚有经济利益的往来。“跟他的经济绑在一起,一定会被他伤害。因为他不在乎,可别人不能不在乎。”
姜树却很感谢张楚:“如果不是张楚,我没今天的事业。”那次“痛定思痛”后,他改掉了公司运营模式,发誓再也不犯跟张楚合作的错误。一个摇滚人磨他好多次,想续约。他说:可以,条件就一个,我要听到东西(新歌)。
“我真不适合这种制度。让我觉得有块石头坠在心上,一紧张就更写不出来。发誓只是写作的人督促自己的表现。但在关键事情上也没法妥协,有些东西我理不清楚。”张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这是他现在自己单干的原因。“创作音乐是一个人的事。但拿出去,拿给社会,音乐就是工业了。个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。”
眼角密布皱纹的他还是不善言辞。
这些年来,他买了不少乐理、和声方面的书,同时在学习电脑编曲。新专辑的歌多已录好,他自己做制作人。“编曲?你到时候听这张专辑吧。”
资料来源:南方周末
原文作者:冯翔
编辑整理:拨片网 饶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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